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双语·像爱丽丝的小镇 第五章

所属教程:译林版·像爱丽丝的小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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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12月29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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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1942年7月那个晚上,在关丹,一位中士到地区委员住宅找渚蒲大尉,向他报告说那个澳大利亚人还活着。渚蒲大尉觉得既好奇又有趣,既然还有半个小时才吃晚饭,他就信步到游乐场去看看情况。

犯人的身体仍然被双手吊着,面朝大树。背部已经变成惨不忍睹的污黑一片,血顺着大腿流下来,在地上形成一个黑色的池,已被烈日晒干并氧化。无数苍蝇覆满了身体和血池,但那个男人毫无疑问仍然活着。当渚蒲大尉走近那张脸时,乔睁开双眼看着他,仿佛在跟他打招呼一样。

西方人很可能从来不曾完全明白日本人的思维方式。当渚蒲大尉看到这个澳大利亚人在死亡边缘向他打招呼的时候,对着这个残破不堪的躯体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,至真至诚地说:“请问在您去世之前,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呢?”

牧工字字清晰地说:“你这个残忍的浑蛋。我要吃你一只黑色小公鸡,再来一瓶啤酒。”

渚蒲大尉站在那里,看着这个被钉在树上的男人,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身躯,脸上毫无表情。过了一会儿他转身回屋,走进阴凉处时唤来勤务兵,命令勤务兵去给他拿一瓶啤酒和一个玻璃杯,但啤酒不要打开。

勤务兵坚持说没有啤酒。渚蒲大尉其实对此心知肚明,但还是命令他到镇里去找遍所有中国小吃店,看看能不能在关丹任何地方找到一瓶啤酒。他一个小时后回来时,渚蒲大尉的坐姿仍然和他出发去找啤酒时完全相同。他诚惶诚恐地向上级报告说,全关丹找不出一瓶啤酒来。渚蒲大尉便把他打发走,他高高兴兴地离开了。

对渚蒲大尉来讲,死亡是一种宗教仪式。他走近澳大利亚人这一举动带着几分神圣的意味。既然他已经当着下属的面,主动要求帮助他的受害者实现临终愿望,就必须亲眼看到它成为现实。如果能找到一瓶啤酒,他会牺牲一只幸存的黑色小公鸡,把煮好的肉和啤酒一起送到树上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面前。他甚至可能亲手端托盘。这样做能为他麾下的部队树立起一种骑士精神和武士道的榜样。不幸的是,他已经没有办法赐予他这瓶啤酒,既然缺少了这瓶啤酒,这位士兵的临终愿望也无法完全实现,那就没有理由牺牲掉一只幸存的黑色小公鸡。他也无法实现自己在这个仪式中的角色,没有办法通过恩赐这个临终愿望来发扬武士道精神。因此,他不能允许这位澳大利亚人死去,要不然他自己就会因此受辱。

他又唤来他的中士,命令中士带一队士兵抬着担架去娱乐场。他们的任务是,在不给澳大利人造成二次伤害的前提下,拔掉他手上的钉子,把他从树上放下来,脸朝下放在担架上送去医院。

对琴而言,这位澳大利亚人仍然活着的消息,仿佛给她的生命开启了一扇门。她偷偷溜开去,在一棵木麻黄树的绿荫里坐下来,在沙滩边上细细咀嚼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。阳光打碎在浪花上如烁烁熔金,沙滩白得耀眼夺目,大海蓝得勾魂摄魄,简直是一片极乐狂欢的景象。过去六年,她仿佛一直走在一条黑洞洞的隧道里,而现在,她猛然扎进了光明之中。她尝试祈祷,但她从来不信教,所以不知道怎样把感情灌注进祈祷中。她能做到的,也就只是回想起她在学校跟着大家一起做祈祷时,间或会念到的那些祈祷词。“哦,主啊,请照亮我们的黑暗,求主怜悯……”她就只能想起来这么多。那一整个下午,她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。她的黑暗,已经被挖井队照亮了。

她那天晚上回到村子后又和苏莱曼谈起那件事情,但他和两个儿子都无法提供更多信息。澳大利亚人在关丹的医院里待了很长时间,但他们不知道具体是多长。雅各布说他在那里待了一年,但她很快就发现,他这么说只是想表达时间很长的意思。侯赛因说是三个月。苏莱曼虽然不知道他住了多久,但说他后来被送上南下新加坡的船,进了战俘营,并说他那个时候是拄着双拐去的。从他们的话里,她无法推断出那是哪一年。

于是她只好作罢,继续留在瓜拉德朗,等待挖井和修建洗衣房的工程结束。经过与年长妇女的一番长时间商讨之后,她已经让木匠着手装修洗衣房,目前的具体工作是安装百叶窗和晾干油漆。井底终于开始冒水那天,木匠着手为聂帕榈顶洗衣房打桩,最终井和洗衣房几乎同时完工。村民们花了两天把井里的泥水舀出来,井水终于变得清澈透明。然后他们举行了启用仪式——琴用井水洗她的纱笼,村子全体妇女一起笑着涌进洗衣房。男人们远远地站成一个圆圈,宽容地看着她们,暗暗思忖着,允许一样能让女人们乐成这样的事物存在,是否一个明智之举。

第二天,她请送信人给瓜拉拉吉特的威尔逊-海斯发去一份电报,请他派吉普车来接她回去。几天后车就来了。她在一片混乱腼腆的祝福声中红着眼睛离开了瓜拉德朗。她要回到自己的祖国,回到她的同胞中去,但她也在挥别生命中难以忘怀的三年,那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她深夜时分才回到哥打巴鲁的官邸,因为太劳累而吃不下任何食物。威尔逊-海斯太太给她的房间送去一杯茶和一些水果。她洗了一个很长时间的热水澡,最后一次脱去了当地衣服。她躺在蚊帐中休息,房间既宽敞又凉快,她渐渐有了睡意。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牧工哈曼,他口中那些环绕着爱丽丝斯普林斯的红色郊区,还有岩大袋鼠和野马。

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餐后,她和威尔逊-海斯趁着早晨空气凉爽,在官邸的花园散步。她告诉他她在瓜拉德朗所做的事情,他问她修建洗衣房的主意是从哪儿来的。“她们显然需要一间洗衣房,”她说,“女人都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下洗衣服,尤其是穆斯林女人。”

他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。“你很可能开了某种风气,”他最终评论道,“现在每个村子都会想要拥有一个洗衣房了。是谁帮你们设计的——告诉你们如何布置洗衣槽之类?”

“我们自己想出来的,”她说,“她们很清楚自己的需求。”

他们沿着河边漫步。这条流入大海的河宽半英里,棕色的河水浑浊不堪。她一边走,一边告诉他那位澳大利亚人的故事,因为她现在可以安心自如地谈论这个话题了。她告诉他事情的经过。“他的名字叫乔·哈曼,”她说,“来自爱丽丝斯普林斯附近某地。我希望能再次联系上他。您认为我有可能在新加坡发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吗?”

他摇摇头。“我认为没有。既然东南亚司令部已经解散了,我想现在无法在新加坡找到任何战俘记录。”

“那要怎样才能找到他的消息?”

“你说他是一个澳大利亚人?”

她点点头。

“我想你必须写信到堪培拉,”他说,“那里应该有所有战俘的记录。我猜你并没有碰巧知道他的分队编号?”

她摇摇头。“恐怕没有。”

“嗯,当然了,这会让事情变得很困难——可能会有好几个乔·哈曼。我先写信给陆军部长——他们就这么称呼他,陆军部的头儿。收件人就写陆军部长,堪培拉,澳大利亚,可能会找到一点线索。我想,你是想要一个他能收到信的地址?”

琴凝视着河对岸的橡胶树和椰子树。“我想是的。事实上,我大概知道这个地址。他战前在一个名叫沃拉华的牛场工作,在爱丽丝斯普林斯附近。他说那里会为他保留职位。”

“既然如此,”他说,“我应该写信去那儿。比起堪培拉,写信去沃拉华找到他的机会更大。”

“我觉得那样做比较好,”她慢慢地说,“我很想再见到他。您也知道,全是因为我们,他才会身受重创……”

她本打算回新加坡等一艘回国的船。如果要等很久才能有便宜的船票,她打算在新加坡找工作,干上几周或者几个月。马来航空第二天会经停哥打巴鲁,它的空中列车将经停关丹飞往新加坡。当天晚上,她饭后又去找威尔逊-海斯谈话,听取他的建议。

“如果我在关丹逗留一天,您认为我能找到酒店之类的吗?”她问。

他慈祥地看着她。“你想回关丹?”他问。

“我想是的,”她说,“我想去关丹的医院,试试看能不能从医院员工的口里问出一点线索。”

他说:“你最好住在大卫和乔伊丝·包文夫妇家里。包文是地区委员,他会很乐意为你安排住宿的。”

“我不想打扰别人,”她说,“我不能住在那里的招待所什么的吗?毕竟我对这个国家很熟悉。”

“那正是包文将会很乐意接待你的原因,”他说,“你一定要意识到你在这个地区是非常出名的人。如果你住招待所的话,他会非常失望的。”

她惊讶地望着他:“人们真的这样看我吗?我只是做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做的事情。”

“也许是那样的,”他说,“但关键是,你确实这么做了。”

她第二天坐飞机南下关丹。肯定有人把她的故事告诉了机组成员,因为起飞后半小时,马来空姐走到她跟前对她说:“佩吉特小姐,我们马上要飞经瓜拉德朗,菲尔比机长想知道您是否愿意到驾驶舱来看一眼。”于是她走向机头,穿过驾驶舱门,站在飞行员中间。他们把空中列车下降到大约七百英尺高,在村子上空盘旋。她能看到那口井和洗衣房的新聂帕榈屋顶,也能看到人们站在那里仰头盯着这架飞机看,法缇玛、祖贝达和马特·阿明。然后飞机直线上升,继续沿着海岸南下,瓜拉德朗被抛在了后面。

包文夫妇在位于关丹市外十英里的机场迎接她。威尔逊-海斯当天上午通过无线电通知了他们琴的造访。他们是一对友好朴素的夫妇。她和他们坐在地区委员住宅里聊天,那正是渚蒲大尉从前常常坐着喝咖啡的地方。她毫无困难地向他们简述了那位澳洲士兵惨遭折磨的故事。他们说现在医院由弗罗斯特护士长负责,但他们怀疑现在是否还有1942年就已经在那里工作的老员工。他们喝完茶后就开车去找弗罗斯特护士长。

弗罗斯特护士长在护士长室接待了他们。护士长室卫生清洁,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消毒水味儿。她是一个年纪四十上下的英国女人。“这里没有那个时候的老员工,”她说,“护士在这样的地方——她们总是为了结婚而离职。我们从来没有办法把她们留在这里超过两年。我不知道可以给你们提供什么线索。”

包文说:“菲利斯·威廉姆斯呢?她从前是这里的护士吧?”

“哦,她,”护士长轻蔑地说,“战争爆发的时候她在这里工作,直到她嫁给那个男人。她可能会知道点儿什么。”

他们离开医院,开车去找菲利斯·威廉姆斯。途中包文太太告诉琴这个人的身世。“她是一个欧亚混血儿,”她说,“很黑,差不多就跟马来人一样黑。她和一个叫林本泰的中国人结了婚,那人是开电影院的。那就是人们所谓的异族通婚,不过他们好像相处得不错。当然了,她是天主教徒。”琴终其一生都没能搞懂这个“当然了”是什么意思。

林本泰夫妇住在山上一栋摇摇晃晃的木房子里,从那里可以俯瞰海港。他们无法把车开到房子跟前,就把它留在路中间,沿着一条遍地垃圾的短路走上去。菲利斯·威廉姆斯太太在家接待了他们。她是一个满脸喜悦的棕色皮肤女人,带着四个小孩儿,很明显第五个也快要出世了。她看见他们很高兴,把他们带进一间简陋的会客室,那里主要的装饰品是一套锡镴啤酒杯和一幅石印油画,上面画着长袍加身的国王和女王。

她的英语说得非常好。“噢,是的,我记得那个可怜的家伙,”她说,“乔·哈曼,他是叫这个名字。我看护了他有三到四个月——他进来时确实伤得很严重。我们没有人以为他能活下来,但他挺过来了。他之前肯定非常健壮,因为他肌肉的恢复情况好得惊人。他说他就像一条狗。他康复得太好了。”

她转向琴。“您就是那位带领那群来自帕农的妇女和孩子渡过难关的女士?”她问,“我猜肯定是。真想不到您又回来了!他一直惦记着您和您的同伴,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你们后来去哪儿了。当然了,我们不知道,而且渚蒲大尉对这件事情又那么敏感,哪有人敢四周围打探你们的消息?”

她转向琴。“我忘记您的名字了。”

“佩吉特。琴·佩吉特。”

这位欧亚混血儿一脸困惑。“不是这个名字。难道他提到的是另一个人?我记不起来他是怎样称呼她的了,但不是这个名字。我原来还以为他说的是您呢。”

“弗里思太太?”

她摇摇头。“过一会儿我就会想起来了。”

她所知道的比琴多不了多少。澳大利亚人刚刚康复到能够旅行,就被送往南方新加坡的战俘营。她们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。她们想他最后肯定完全康复了,虽然,即使最终他背上的肌肉能恢复力量,也要等上好几年。她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。

他们不久就告辞了,顺着那条满是垃圾的小道往下走去开车。差不多走到山脚的时候,那个女人从阳台叫住了他们。“我刚想起来那个名字。土著太太。那就是他从不离口的名字,土著太太。那是你们中的一员吗?”

琴笑着向她喊回去:“他过去就是那样叫我的!”

那个女人感到很满意。“我就说他总挂在嘴边的人肯定就是您。”

在开车回地区委员住宅的路上,他们经过那个游乐场。网球场上的网不知道什么时候安好了,几对夫妇正在打网球,还有一个年轻的白人小伙儿在和一个棕色皮肤的女孩儿一起打。琴又看见那棵俯视网球场的树,树下有两个马来妇女坐在那块曾经浸满了鲜血的地上。在她们头顶上方,就是那个男人曾经的受难处。她们在闲话家常,孩子在周围嬉戏。在晚上柔和的灯光下,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安详。

琴当天晚上住在包文家中,第二天继续坐空中列车前往新加坡。按照威尔逊-海斯的建议,她就住在大教堂对面的阿德尔菲旅馆。

几天后她从那里给我写信。那封信很长,大约有八页,用钢笔写成。在那个潮湿的地方,她写信时手上出的汗弄污了一些字迹。她首先告诉我在瓜拉德朗发生的事情,挖井队的故事和乔·哈曼仍然活着的消息。然后她继续写道:

我正苦恼于不知道怎样才能跟他再次联系上。您也知道,他遭到毒打完全是因为我们的缘故。他为我们去偷鸡时,肯定知道渚蒲大尉是个什么样的人,也知道自己在冒着多么可怕的危险。我一定要弄清楚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,是否安好。我无法相信他在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之后,还能做骑马放牧的工作。我想,如果他健康无事,就总能福星高照,逢凶化吉。但我无法承受他也许还躺在医院里的想法,并且他也许,甚至很可能因为受伤太重而要在那里度过余生。

我确实有想过写信给他,寄到他跟我提到过的沃拉华,他工作的牛场,在爱丽丝斯普林斯附近。但仔细想想,如果他丧失了劳动能力,为什么还要回去那里呢?我永远都不会从那样一个地方收到回信,反正短时间内不会。我想过写信到堪培拉去,尝试找到一点线索,但也应该不会得到更理想的结果。正因为如此,我做了一个决定,这也是我给你写这封信的初衷,诺尔。我希望这个决定不会使你太震惊:我要从这里去澳大利亚。

请不要因此认为我彻头彻尾地疯了。从这里坐星宿号到达尔文需要花六十英镑。从达尔文可以坐公共汽车到爱丽丝斯普林斯,大概要花两到三天时间,不过比坐飞机便宜很多。结完这里酒店的账后,我还剩下大约一百零七英镑,不包括下个月的收入。我想我可以从爱丽丝斯普林斯去这个叫沃拉华的地方,找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。那个地区肯定有人知道他的遭遇和行踪。

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些海上贸易官员,都是非常友好的年轻男士。他们告诉我,我应该能在澳大利亚东海岸昆士兰的汤斯维尔找到一艘商船回英国。如果汤斯维尔没有船,到布里斯班就一定有。我跟莱佛士坊渣打银行的一位先生谈过,他非常热心,我请他将我下个月的钱汇入爱丽丝斯普林斯的新南威尔士银行,这样我就有钱横跨澳大利亚去汤斯维尔或者布里斯班了。请你费心为我写一封信到爱丽丝斯普林斯的新南威尔士银行,因为我抵达那里时将深感故乡迢递。

我将会在本周四坐星宿号离开此地,所以当你收到这封信时,我大约已经到达澳大利亚某地。我感觉我对你来讲肯定是个绝顶可恶的麻烦鬼,诺尔,但我回家后有一大堆话要跟你说。我想从汤斯维尔或者布里斯班回家的旅程顶多不会超过三个月,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能赶得上回英国过圣诞。

我坐在那里反复读这封信,感到深深的失望。我想我一直在计划着等她回来后带她到处玩——实际上我都计划好了。上了年纪的人,过着一种多少有点空虚无聊的生活,在那种事情上面常常会变得非常愚蠢。在我第三次读这封信的时候,列斯特·罗宾逊拿着一捆文件走进我办公室。“我的佩吉特姑娘,”我说,“你知道——她继承的就是麦法登先生托管给我们的那笔遗产。她完全不打算回家,而要从马来亚继续去澳大利亚。”

他扫了我一眼。我想我的眼光流露出失望之情,因为他温和地说:“我告诉过你,她的年龄大得足以给我们制造一大堆麻烦。”我迅速抬起头来望着他,想知道他说那句话的意思,但他开始谈论科尔切斯特的一条私家路,那一刻就这么晃过去了。

我继续工作,但糟糕的情绪一直萦绕不去,直至晚上去到俱乐部时依然没有好转。晚饭后,我安静地坐在图书馆里读一卷贺拉斯,因为我想,读拉丁文所需的大脑活动可以把烦心事从脑子中清除出去,让心情变好。但是,我想我已经忘记了我的贺拉斯,因为那几行诗,过去四十年里不曾读过也不曾想起过的,现在仿佛从书页上凝视着我,把我弄得晕头转向:

在那里

我将爱上我的莱拉姬

她柔声细语,笑容甜美

这几行诗曾经是我青春的一部分,我想对于许多谈过恋爱的年轻男士来说,它们同样地刻骨铭心。读完它们之后我无法忍受继续读贺拉斯,我坐在那里,想着我的莱拉姬,她的柔声细语和甜美笑容。她此刻正坐在长途公共汽车里,在去爱丽丝斯普林斯的路上,直到我猛然打破这种病态的幻想,起身把书放回书架上。

肯定过了有一个星期之后,有一天,我刚送走一个客户,德里克·哈里斯就走进我的房间。德里克是我们事务所两个学徒办事员之一,是个一脸稚气的小伙子,很讨人喜欢,我希望有一天能把他提拔为合伙人。他说:“先生,请问您能抽出几分钟来见一位陌生人吗?”

“怎样的陌生人?”我问。

他说:“一个叫作哈曼的人。他大约一个小时之前到达,请求见您,但没有预约。冈宁律师问,既然您没有空,我是否可以替您见见他,我就和他聊了一会儿,但他想见的是您。我了解到那跟佩吉特小姐的事情有关系。”

我现在想起来从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了,但那真是难以置信。我问:“是一位怎样的男士?”

他咧开嘴笑道:“我想是个殖民地居民吧,很可能是澳大利亚人。总之看起来像是在户外工作的。”

“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吗?”

“哦,我想是的,先生。我想他大概是个乡下人。”

开始对得上号了。但是,一个澳大利亚牧工居然能找到我在赞善里的办公室来,还是令人非常难以置信。“他是碰巧叫作约瑟夫吗?”我问道。

“您认识他,是不是,先生?乔·哈曼。我要叫他上来吗?”

我点点头。“我现在就见他。”哈里斯下楼去接他,我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色的街道,一边思考这个拜访意味着什么,将如何改变这一切的走向,以及我可以把我客户的多少信息透露给他。

哈里斯把他带进来,我转身迎接他。

他是一个金发男人,大约五英尺十英寸高,身材矮壮,但不胖。我猜他三十到三十五岁。他的脸被晒成深棕色,但皮肤光滑,有一双湛蓝的眼睛。他谈不上英俊,脸太方正了些,但看上去却单纯温厚。他以一种古怪的僵硬步姿走向我。

我和他握手。“哈曼先生?”我说,“我是斯特拉坎。您想见我吗?”说话的时候,我无法抑制冲动,低头看他的手。在他手背上有一个巨大的疤痕。

他有点笨拙地说:“我不想占用您太多时间。”他局促不安,一脸窘迫。

“没关系,”我说,“请坐,哈曼先生。请告诉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。”我请他坐在桌子前面的客户椅里,给他一根香烟。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装着蜡梗火柴的铁盒,那种风格对我而言非常陌生。他娴熟地用拇指指甲划燃一根,也没有烧到自己。他穿着一套很新的成衣西服,花里胡哨的领带在伦敦显得相当扎眼。

“我想问问您,能不能请您告诉我关于琴·佩吉特小姐的一些消息,”他说,“她住在哪里之类的。”

我微微一笑。“佩吉特小姐是我的客户,哈曼先生,”我说,“您显然知道。但客户信息是绝对保密的。您是她的朋友吗?”

这个问题似乎使他更加窘迫了。“差不多吧,”他回答说,“我们在战争时期见过一次面,在马来亚。哦,对了,我想我应该先做自我介绍。我是昆士兰人,在海湾地区经营一个牛场,大约离威尔斯镇二十英里远。”他说起话来慢悠悠懒洋洋的,似乎平时就这样说话,非因窘迫。“我的意思是,我的牧场住宅离威尔斯镇有二十英里远,但牛场的地界沿着小溪向南延伸,距离威尔斯镇只有五英里。我的牛场名叫米德赫斯特,地址是威尔斯镇米德赫斯特。”

我在便笺上记下来,再次向他微笑。“哈曼先生,您可是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呢。”我说。

“太对了,”他回答,“我在英国没有认识的人,除了佩吉特小姐和一个在战俘营认识的哥们儿,他住在英格兰北部一个叫作盖茨黑德的地方。您可以说我是来这里度假的,我想佩吉特小姐听到我在英国大概也会很高兴,但我不知道她的地址。”

“来这里度假是不是太远了一些啊?”我说。

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。“我中奖了。中了‘珍宝盒’。”

“珍宝盒?”

“黄金珍宝盒。这里没有吗?”

我摇摇头。“恐怕我没有听过。”

“哦,老天,”他说,“在昆士兰,没有珍宝盒我们就活不下去。那是州彩票,筹集到的资金用来修建医院。”

“原来如此,”我说,“您中了彩票?”

“哦,老天,”他重复道,“我中了彩票?我赢了一千镑——当然不是英镑,但那也是我们的一千镑。我总是像其他人一样每期都买,因为即使你赢不了奖,你也会有一个医院,有些时候那可能更有用。您一定要去看看珍宝盒在威尔斯镇修建的那家医院,有三个病房,每个病房里有两张床,还有两个护士室和一个给医生用的独立屋子。只是我们现在还请不到医生,因为威尔斯镇有一点偏僻。我们有一台X光机,还有无线电,这样护士就可以呼叫‘凯恩斯救护车’——那架飞机。我们没有珍宝盒真不行。”

我不得不说我对此有点感兴趣了。“飞机也是珍宝盒花钱买的吗?”

他摇摇头。“每个家庭每年付七磅十分给‘凯恩斯救护车’,如果生病了,必须到凯恩斯去,护士就会用无线电呼叫在凯恩斯的工作人员,飞机就过来把你送去凯恩斯的医院。那是免费的,但你必须每年交七磅十分。”

“你们离凯恩斯有多远?”

“大约三百英里。”

我把话题转回手头事务上。“请告诉我,哈曼先生,”我说,“您怎么知道我是佩吉特小姐的律师?”

“我们在马来亚认识的时候,她告诉我她住在南安普敦,”他说,“我不知道任何地址,所以去了南安普顿,住在旅馆里,因为我想如果她知道我在英国,她会感到高兴的。我以前从未见过曾被轰炸的城市——哦,老天。嗯,然后我查询电话号簿,问了很多人,但我找不到任何她的消息,除了她有一位住在威尔士的姑姑,在一个叫作科尔温贝的地方。于是我就去了科尔温贝。”

“您直接去的科尔温贝?”

他点点头。“我想她的姑姑认为我是个骗子,”他坦白地说,“不肯告诉我地址或者任何其他消息,只说您是她的托管人。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。于是我就来到这里。”

“您什么时候到的英国?”我问。

“上周四。五天前。”

“您在南安普顿上的岸?”

他摇摇头。“我从澳大利亚坐澳航的飞机来的。您瞧,我找到一个很好的牧工替我照料米德赫斯特,但离开太久的话我也受不了。吉姆·伦农可以看一段时间,但我不想离开米德赫斯特超过三个月。您瞧,现在在海湾地区是闲季。我们今年等到合适的季节,三月集合,四月把牲口赶到南边的朱利亚克利克——在铁轨末端。我有大约一千四百头牲口要送到罗克汉普顿去育肥。嗯,把它们送上火车后,我就要回到米德赫斯特,因为我请了一个施工队在那里钻孔。我让斯皮尔斯太太——她是米德赫斯特的业主——我让她同意我们在杨柳河放下一个钻头,大概离牧场住宅东南二十英里,这样旱季的时候就可以从河里抽水了。我们有一个很棒的钻头,我们真的有。大概每天能抽三万加仑,能大大改善我们的供水。嗯,三周前我才把钻孔的工程安排好。我必须最晚十月底回到米德赫斯特收回那些牲口,赶在圣诞节的雨季开始之前。所以我想,要趁这个假期过来的话,最好坐飞机。”

我想,坐飞机来英国肯定花掉了他大部分奖金。“这么说,您是在伦敦下的飞机,然后直接南下去了南安普敦?”

“没错。”他说。

“然后您又北上北威尔士,再从北威尔士回伦敦?”

“没错。”

我看着他的眼睛,微微一笑。“您肯定非常想见佩吉特小姐。”

他迎着我的目光。“我是很想见她。”

我靠回椅子上。“恐怕我要告诉您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,哈曼先生。佩吉特小姐出国了。”

他低头盯着他的帽子。过了一会儿,他抬起头来。“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吗?”他问,“我的意思是,如果她去了法国之类的,我可以去找她。”

我摇摇头。“她正在东方旅行。”

他轻轻地说:“我知道了……”

我对这位男士的喜爱和尊敬之情油然而生。毫无疑问,为了找琴·佩吉特,他走了大约一万两千英里,却扑了个空。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,至少会抱怨一下运气不佳,但他却安然接受。我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情。

“我能帮您的,”我说,“顶多就是把您的信转交给她。如果您希望给她写一封信,我可以通过航空邮件寄给她。但恐怕您要等大约一个月才能收到回信。”

他喜笑颜开。“那太好了。我想都没想过,走了这么远的路来到这里,却发现她去‘丛林流浪’了。”

他想了一会儿。“我应该在信上写什么地址?”

“我不能把客户的地址给您,哈曼先生,”我说,“我建议您给她写一封信,明天早上带过来给我。我会附上一个简短的说明,告诉她我是怎样得到这封信的。如果她想见您,就会亲自跟您联系。”

“您认为她会不想见我吗?”他沉重地说。

我微微一笑。“我没有那样说,哈曼先生。我敢肯定,如果她听说您到英国来找她,她会给您写信的。我要说的是,我需要考虑她的利益,不管是谁来到这个办公室并希望得到她的地址,都不会如愿。”我顿了顿,“有一件事情您最好知道,”我说,“佩吉特小姐是一位非常富有的女士。身家丰厚的女士们往往容易被骗子缠上。我不是说您是骗子,或者您在追逐她的金钱,我说的是您必须先给她写信,让她决定是否愿意见您。如果您是她的朋友,您会发现这样做合情合理。”

他睁大眼睛看着我。“我从来没听说过她有钱。她告诉我她只是在办公室工作的打字员。”

“是这样没错,”我说,“但她最近继承了一笔钱。”

他陷入了沉默。

“明天早上我会在这里等您,哈曼先生。”我说,扫了一眼我的预约日志,“明天上午十二点如何?请您给她写信,畅所欲言,并把信带过来。明天晚上我就会把信转寄给她。”

“好的。”他说。他站起来,我也随着起身。“您晚上住在哪里呢,哈曼先生?”我问。

“金域皇宫酒店。”

“好的,哈曼先生,”我说,“明天上午十二点见。”

那晚我几乎整晚都在想,拒绝把地址告诉乔·哈曼是不是做对了。我满心后悔地想,琴如果知道我这么做肯定会勃然大怒,尤其是当她正满澳大利亚找他的时候。同时我又想道,我的所作所为并不会耽误他的信送到她手上的时间,而且也没有理由现在就把她所有的底细和盘托出。一件使我有点困惑的事情是,为什么他突然在六年后想起来要再见琴一面呢?似乎有必要问他几个问题以弄清楚此事。我准备等他带着信来见我的时候,对他进行一次小小的审讯。

第二天上午十二点的时候,他并没有出现。一直等到一点钟,他还没来,我就去吃午饭了。

三点的时候我有一点着急了。主动权落到了他手里。如果他人间蒸发,再也不来见我,琴·佩吉特将理直气壮地对我大发雷霆。在等待客户的间歇,我打电话去金域皇宫酒店,请求和乔·哈曼先生通话。酒店答复说哈曼先生早饭后就外出了,并未在前台留下任何口信。我给他留了一条信息,请他回到酒店后马上与我电话联系。

他一整天都没有打电话给我。

那天晚上十点半的时候,我再次打电话去酒店,但酒店说哈曼先生不在。

第二天早上八点,我再次致电酒店。酒店说哈曼先生没有退房,行李还在房间里,但他昨天晚上也没有回去睡觉。

我一进办公室,马上叫来德里克·哈里斯。“哈里斯,”我说,“我想请你试着找一下那个叫哈曼的男人。他是一个澳大利亚人。”我向他简要说明了情况。“我会再尝试给酒店打电话,如果你扑了空,请给附近各个治安法庭打电话。”

三刻钟后他回来了。“您太有先见之明了,”他说,“他今天早上将因醉酒闹事在弓街接受审讯,昨晚他被关在监狱里。”

“他是佩吉特小姐的朋友。”我说,“哈里斯,赶紧去弓街,告诉他你是谁。他在哪个治安法庭接受审讯?”

“奥莱法官那里。”

我看了一眼手表。“现在马上去。陪着他,如果他没有钱,你就替他付罚款。完事后给我打个电话。如果没有其他意外情况,带他坐出租车到我公寓来,我在那里等你们。”

那天我桌上并没有不能推迟处理或者由列斯特帮我处理的文件。我及时赶回公寓,趁保姆还没走,让她把空房间的床铺好。我告诉她我需要在公寓里吃三四顿饭,并给她钱让她去买任何能找到的非配给粮食。

半小时后哈里斯和哈曼一起回来了。澳大利亚人的衣服邋里邋遢的。在监狱里待了一个晚上后,他精神很好,也很清醒,但他丢了一只鞋、一个纽扣和帽子。我到大堂去迎接他。“早安,哈曼先生,”我说,“我想也许您更愿意先来这里把自己收拾干净。您最好不要以这副尊容回酒店。”

他看着我的眼睛。“我一直在喝格罗格酒。”他说。

“看出来了。如果您想洗澡的话,水已经烧好。浴室里还有一个剃须刀。”我带他熟悉了房子的布局。“您可以用这个房间。”我上下打量他,笑道,“我会给您找一件干净的衬衣。您可以试穿我的鞋,如果它们太小,我就让人送一双大点的过来。”

他摇摇头。“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照顾我。我会没事儿的。”

“如果您洗个澡,好好刮刮胡子,那样会更好。”我说,“如果我让佩吉特小姐的朋友就这样邋里邋遢地在大街上招摇过市,她是不会原谅我的。”

他好奇地望着我,但我离开他回到起居室。哈里斯正在那里等我。“谢谢,德里克,”我说,“罚了一笔钱吧?”

“五十先令,”他说,“我先垫付了。”

我把钱给他。“他是不是已经身无分文了?”

“他有四英镑四便士半,”他回答,“他想他还有七十英镑,但不确定。”

“他好像并不担心钱的事情。”我说。

他笑道:“我也这么觉得。他好像对自己的财产状况非常乐观。”

我让哈里斯先回办公室。哈曼洗澡的时候,我在桌子前坐下来写了几封信。不久他走进起居室,看起来有点害羞,我又一次注意到他那奇怪僵硬的步姿。“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,”他拖着慢悠悠的腔调说,“和我一起的家伙把我身上所有钱都拿走了,所以哈里斯先生不得不帮我交罚款。但我还有一点钱。我有一个叫作信用证的东西,是布里斯班的银行开给我的。我可以凭信用证取钱还给他。”

“没关系的。”我说,“你吃早饭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想不想吃一点?”

“嗯,我不知道。也许我可以回酒店找点东西吃。”

“不必这样,”我说,“我的保姆还没走,她可以给你做点早饭。”我出去吩咐保姆做早饭,回来时发现他站在窗前。

“你没有带着信回办公室找我。”我说。

“我改变主意了,”他说,“我决定作罢。”

“作罢?”

“没错,”他说,“我什么信都不会写。”

“那似乎太遗憾了。”我轻轻地说。

“也许吧。我很仔细地考虑过了,我什么信都不会写。我决定了。那就是我没如约回去的原因。”

“随你所愿。”我说,“也许等你吃完早饭后,会愿意跟我更详细地谈谈你的决定。”

我打发他去吃早饭,然后继续写我的信。保姆把早饭带到饭厅,他就在那里吃。一刻钟后,他回起居室找我。

“我最好现在就走。”他窘迫地说,“我可不可以今天晚些时候再回来,把鞋子还给保姆?”

我站起来,给他一根香烟。“在你离开之前,能不能让我更好地了解一下你呢?”我问,“是这样的,我过一两天就会给佩吉特小姐写信,她肯定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。”

他拿着香烟看着我。“您要写信告诉她我来过这里?”

“当然了。”

他默默站了一会儿,然后用他慢悠悠的昆士兰腔调说:“您最好把这件事给忘了吧,斯特拉坎先生。别跟她提起我。”

我划了一根火柴,替他点着香烟。“是不是因为我跟你提到的那笔遗产?”

“您是指,因为她变富有了?”

“是的。”

他咧嘴一笑。“我不会介意她富有,就像任何其他男人一样。不是因为这个,是因为威尔斯镇。”

当然了,这句话对我而言比希腊文还要难懂。我说:“乔,坐几分钟,跟我说几句话,对你而言又没有什么损失。”我叫他乔,因为我想那也许可以使他放松下来。

“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跟您说的。”他不好意思地说。

“无论如何,请先坐下。”我想了一会儿,然后说,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你和佩吉特小姐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战争期间?”

“没错。”他说。

“那是在马来亚,你们都是战俘的时候?”

“没错。”

“1942年的某个时候?”

“没错。”

“从此之后,你就再也没有见过她,也没有给她写过信?”

“没错。”

“嗯,我弄不明白的就是这个,”我说,“为什么你现在突然这么渴望见她?毕竟你最后一次跟她见面已经是六年前了。为什么现在突然这么着急要想跟她取得联系呢?”我的脑海中仍然有个模糊的想法:他可能偶尔听到她现在很有钱。

他抬起头来看着我,咧嘴笑道:“我之前以为她已经结婚了。”

我盯着他看。“我知道了……你什么时候发现她单身的?”

“我今年五月才刚知道的。我在朱利亚克里克碰见一个飞行员,当时正是他开飞机送她从马来亚一个叫作哥打巴鲁的地方离开。”

他在吉姆·伦农和两个土著骑马放牧人的帮助下,赶着他的一千四百头牛从米德赫斯特牛场南下到朱利亚克里克。取道诺曼河、萨克斯比河和弗林德斯河的话,从米德赫斯特到朱利亚克里克大概要走三百英里。他们三月底离开米德赫斯特,每天赶着牛群走大约十英里,5月3日到达朱利亚克里克的火车始发站。牲口被关进火车站的畜栏,他们花了差不多三天时间把它们赶上火车。

在此期间,吉姆和乔住在朱利亚克里克的邮局旅店。当时天气酷热,他们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,把牛赶上火车。他们一休息就站在旅店的酒吧里海喝冰镇澳大利亚淡啤酒——人们因干重体力活而挥汗如雨时,喝这种啤酒对身体没有坏处。一天晚上,他们站着喝啤酒时,两位制服笔挺的男士走进酒吧,叫了好几巡啤酒。他们是跨澳大利亚航空公司空中列车的飞行员,那天晚上因为飞机右舷漏油,停宿在朱利亚克里克。

哈曼恰好坐在机长旁边。他头戴原本属于美国军队的一顶绿色麻太阳帽,穿一件棉汗衫和一条脏兮兮的卡其短裤,光脚穿着靴子。他的外表和这位整洁的飞行员形成奇怪的对比,但飞行员对内地风气早已见怪不怪。他们开始谈论战争的话题,很快就发现大家都曾经在马来亚服役。乔让飞行员看他的伤疤,飞行员饶有兴味地察看一番。他告诉他们自己曾经被钉起来毒打,他们给他叫了一瓶格罗格酒。

“在我所见所闻中最有趣的,”不久机长说,“就是一群女人和孩子,他们从未进入战俘营。他们战争期间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马来村庄的稻田里劳作。”

乔很快地说:“在马来亚什么地方?我认识那群人。”

飞行员说:“在关丹和哥打巴鲁中间某个地方。我们回去的时候,他们已经被卡车送到哥打巴鲁,我开飞机把他们送到新加坡。他们都是英国人,但看起来就跟马来人一模一样。所有女人都穿着当地衣服,晒得跟周围的人一样黑。”

乔说:“那群人里面有没有一个佩吉特太太?”对他而言,顶重要的是知道琴是否在战争中幸存了下来。

飞行员说:“有一位佩吉特小姐。她真是一个好女孩儿,是他们的首领。”

乔说:“太太。一个黑头发少妇,带着一个婴儿。”

飞行员说:“是的——一个黑头发女孩。她带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儿,但不是她的孩子。那孩子的母亲去世了,也是她的同伴。我知道这一点,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未婚姑娘,是他们的首领。战前她只是在吉隆坡工作的打字员。琴·佩吉特小姐。”

乔睁大眼睛看着他:“我以为她已经嫁人了。”

“她没有结婚。我知道她没有,因为日本人把结婚戒指都没收了,所以她们把自己分得很清楚。她们都被叫作这个太太那个太太的,除了这个姑娘之外,她是琴·佩吉特小姐。”

“那就对了,”牧工慢慢地说,“她是叫琴。”

过了一会儿,他从酒吧出来到门廊上,站着仰望星空。不久他离开酒吧漫步走向畜栏,找到一扇门倚着,在夜色中站了很久,把所有和琴有关的事情细细思考了一遍。那天早上在我伦敦的公寓里,他向我透露了一点他思考的内容。

“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,”他坦白地说,“我要结婚的话就找她那样的。”

我微微一笑。“我明白了。”我说,“那就是你来英国的原因?”

“没错。”他坦率地说。他跟吉姆和土著木工一起骑马回米德赫斯特,牵着走成一队的十五匹驮马,花了大约十天时间。自从他们二月在牛场集合,已经差不多在马鞍上连续度过了三个月。“我还要回去处理钻头的事,”他说,“我原来跟斯皮尔斯太太强调过,在钻头完工之前我走不了,但我食言了,找个周三去了凯恩斯,和约翰·达菲一起坐‘勤务机’去的,”——后来我知道了那是指每周一次的空中列车航空邮件服务——“并从那里南下布里斯班,然后从布里斯班来这儿。”

“那黄金珍宝盒呢?”我问。

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没有跟您说实话。我确实赢了一次珍宝盒,但不是今年。那是1946年的事情,我回到昆士兰的第二年。正如我之前说的,我当时赢了一千镑。”

“原来如此,”我说,“你没把奖金花掉?”

他摇摇头。“我把它存起来了,也许有一天我要买一个自己的牛场,或者做牛的买卖,或者别的什么。”

“你觉得现在你还剩下多少钱?”

他说:“信用证上还有五百澳大利亚镑,我想那就是我全副身家了,大概有四百英镑吧。当然了,我当经理的工资每个月都会打入威尔斯镇的银行里。”

我坐着默默抽了会儿烟。我无法不为这个男人感到心疼。自从他六年前遇见琴之后,就一直把她放在心里,希望找到一个带着她一点影子的人。当他听说她还没结婚的时候,就把所有那么一点储蓄全部取出,不惜代价急急忙忙飞越半个世界到英国来,希望能找到她,并发现她仍是单身。那是一个赌徒的行为,但他整个人生很可能都是由赌博构成的,在内地很难不是如此。显然,如果他的钱能够为他换来一个和琴·佩吉特结婚的机会,他是完全不会在意这点钱的。

想到她此时此刻正在他的国家四处奔走寻找他的踪迹,真是让人觉得很讽刺。我觉得我还未准备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。

“我仍然不能理解,为什么你放弃了给佩吉特小姐写信的念头。”我最后说,“你好像提到了威尔斯镇。”

“是的。”他顿了顿,然后拖着他那种慢腾腾的腔调说,“我跟您告别后,想了很多,斯特拉坎先生。也许我真应该先把这件事情考虑清楚再离开米德赫斯特。我告诉过您,我从来没有过不跟有钱姑娘结婚的夸张想法。如果是合适的姑娘,她要有钱的话,我会像其他男人一样高兴得要死。但还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。”

他又停顿了一下。“我来自内地,”他慢慢地说,“只会经营牛场,内地的牛场就是我的归宿。我无法在像布里斯班或者悉尼那样的大城市里生活。我甚至都没有办法在凯恩斯生活很久。而且,城市里也没有我可以干的工作。我从小就住在牛场上,没有念过多少书。我不是说我挣不了钱,在经营牛场方面,我可以比大部分牧工干得好,似乎在卖牛方面我也做得不赖。我希望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牛场,很多牛场主都能挣到五万镑身家。但如果我想取得如此成绩,就必须留在内地做我拿手的事情。斯特拉坎先生,我想告诉您,内地对于女人来讲实在是糟糕透顶。”

“怎么讲?”我轻轻问道。我们真的在开始认真考虑某些问题了。

他有点挖苦地笑了。“拿威尔斯镇做例子吧。那里收不到任何广播电台,只有发自布里斯班的短波,还老被静电干扰。没有卖新鲜蔬菜和水果的商店,护士说这就是很多老人家患上糙皮病的原因;也没有新鲜牛奶和成衣店。女人可以逛的地方只有卖干豆子、杰伊斯液之类的比尔·邓肯商店。在威尔斯镇吃不到冰淇淋,没有可以让女人买到报纸、杂志或者书的地方,也没有医生,因为没有医生愿意到威尔斯镇来。没有电话。没有游泳池让女孩们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边上嬉戏,虽然那里很热,哦,老天。也没有其他年轻女士。我相信那个地区十七到四十岁之间的女士不超过五个人。她们一旦到了能离家的年纪,就背井离乡到城市去。你可以坐飞机去凯恩斯买点东西,但机票很贵,要不然就开四天吉普车去,完了你会发现吉普车的轮子全部都要换掉。”他顿了顿,“对男士来讲,那是一个生活和工作的好地方,能赚很多钱,但对女士来说那里实在是糟糕透顶。”

“我明白了,”我说,“是不是所有的内地小镇都那样?”

“大部分都是,”他说,“有一些镇会大一点,像克朗克里。当然了,它们好一些。但是,卡穆威尔、诺曼顿、伯克敦、克罗伊登和乔治敦——它们都跟威尔斯镇差不多。”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。“只有一个地方适合女人生活,”他说,“爱丽丝斯普林斯。爱丽丝是一个很棒的地方,哦,老天。一个女孩可以在爱丽丝找到她任何想要的东西——两间电影院,卖各种商品的店铺,水果,冰淇淋,新鲜牛奶,埃迪·麦克莱恩的游泳池,那个地方有很多未婚姑娘和年轻的已婚少妇,还有漂亮的房子。爱丽丝是一个很棒的地方,”他说,“但它是独一无二的。”

“为什么呢?”我问,“是什么使得爱丽丝与众不同?”

他挠挠头。“我不知道,”他说,“我想只是因为它比其他地方大一些吧。”

我把这个问题抛开了。“你的意思是,即使你能令佩吉特小姐同意嫁给你,她也无法在威尔斯镇过上快乐的生活?”

他点点头。“是的,”他说,流露出痛苦的眼神,“好像一切都跟我在马来亚遇见她时不一样了。那时她是个一无所有的战俘,我也同样一无所有,所以我们还挺般配的。我一知道她有可能还是单身,就匆忙赶到这里,完全没有先停下来想想内地的情况。也许我有想过,但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,那样她在威尔斯镇也过得下去。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?”他哀求地看着我,“但来到英国后,我看到南安普敦,即使它已经遭受过轰炸和洗劫,那儿人们的生活方式还是与内地有天壤之别。我还来了伦敦,去过科尔温贝。当您告诉我她变得很富有时,我开始想象她的生活状态,她习以为常的那一类事情,就知道她不会适应威尔斯镇的生活。然后我就觉得自己行事太草率了。我从没听过有哪个从英国直接去内地的姑娘能适应的。对于一个有钱的姑娘来说,那只有更糟糕。”他顿了顿,向我咧嘴一笑,“所以我去喝格罗格酒了。”

现在,我觉得他去喝格罗格酒一事绝对无可厚非,但很遗憾这让他付出了七十英镑的代价。“是这样,乔,”我说,“我们需要再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。我想我会写信告诉佩吉特小姐,我见过你。她以为你已经死了。”

他睁大眼睛。“那您知道我?”

“知道得不多。”我说,“我知道你为她偷过鸡,日本人把你钉起来毒打。她以为你死了。”

“我真是差不多死了。”他咧嘴笑着说,“她告诉您了,是不是?”

我点点头。“她为此事悲伤不已,”我轻轻地说,“你也不想让她继续悲伤下去吧?她认为那都是她的过错。”

“完全不是她的错,”他拖着那种慢悠悠的腔调说,“她告诉我不要自己把脖子伸出去让别人砍。我却不听劝阻,并为此付出了代价。完全不是她的错。”

“我想你应该写信给她。”我重复道。

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,我们都没有说话。

“给她写信的话,我不知道到底可以说些什么。”他嘟囔道。

继续为这个问题伤脑筋是没有意义的,我放弃了。“是这样,乔,”我说,“花点时间好好想想。你必须最晚什么时候回到澳大利亚?”

“我如果不能在十月底之前回到牛场,斯皮尔斯太太就会谴责我。”他说,“我要遵守诺言。”

“这么说你还有两个半月的时间。”我说,“你的来程机票花了多少钱?”

“三百二十五磅。”他说。

“这么说你的信用证上还剩下五百镑?”

“没错。”

“你是想坐飞机回去呢,还是更愿意走海路?如果你想走海路,我可以帮你买到船票。我估计坐一艘不定期货船回去要花大概八十镑,但你必须尽快离开——大约两周之内。”

“我留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。”他有点疲倦地说,“她会不会在十月底前回到英国?”

“恐怕不会。”

“我最好坐船回去,把剩下的钱省下来。”

“我认为那很明智。”我说,“我会派下属替你买船票。在回国之前,你为什么不搬来这里住?欢迎你使用我的空房间,那会比你住酒店便宜一些。”

“我不会妨碍您吗?”

“一点儿也不。”我说,“我一天有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,而且如果你喜欢住在这里的话,我会感到很高兴。”

他同意了。我问他,在伦敦短暂停留期间最想去看什么地方。他说想去看看哈默斯密斯区的金合欢路十九号,那是他父亲出生的地方。然后他想去看一次《缠人沼泽地》的现场演出。这个节目每次播出的时候,只要静电干扰不严重,他都会通过布里斯班的短波广播收听。(“爱丽丝有一个超棒的电台,”他充满渴望地说,“一个当地电台,就在镇上。”)他还想尽可能多见识良种马和良种牛。他对马具很感兴趣,但他不认为我们在这方面有什么可以教他的。

去哈默斯密斯的事情当然没有什么困难。我当天下午送他上了一辆公共汽车,然后去办公室处理昨天被我忽略的工作。除了来访客户之外,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考虑。琴·佩吉特见到这位男士时,是否会选择和他结婚,完全是她的私事,但很可能她会这么做。不管别人认为这样一对夫妇般配与否,都无法否认乔·哈曼具有一些非常可靠的优点。他似乎吃苦耐劳,也很节俭——如果不计他为寻找心爱的姑娘花费巨资飞越半个世界一事,并且很可能创造成功的人生。可以肯定的是,他的善良会使他成为一个好丈夫。

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值得调查。无论她本人知情与否,琴·佩吉特是有澳大利亚血统的。她从未向我提及祖父詹士·麦法登,她很可能根本不会想起他。然而,正是因为他,她才有这么一大笔遗产可以继承,并且显然这笔钱是在他回家参加约克郡的定点越野赛马,并摔断脖子之前,在澳大利亚挣来的。稍微增加一点对詹士·麦法登的了解将会相当有趣。他的丰厚身家是否也是通过经营内地的牛场赚来的?他是不是恰好就是另外一个乔·哈曼?

那天下午,我让秘书给我找来麦法登的档案盒,在送走了最后一个客户后,我坐下来浏览了一遍里面的契据和遗嘱。我能找到的唯一线索就是詹士·麦法登在1903年9月18日立下的遗嘱,开头写道:“本人,詹士·尼尔森·麦法登,约克郡郊区柯比摩尔赛德镇罗德尔庄园,以及西澳大利亚霍尔斯克里克之主人,在此撤销此前一切遗嘱……”我当时对霍尔斯克里克一无所知,就先把这个名字记下来,用于进一步调查。当天的调查到此为止。

接下来我给马库斯·费尔尼打电话。他正在英国广播公司的办公室里,我向他要一张《缠人沼泽地》的票。为了得到这张票,我不得不把乔·哈曼的事迹告诉他,因为它们似乎非常抢手。他马上回复要求乔·哈曼接受《城中一夜》节目的采访,我说我会见到乔并转告此消息,他便答应把票送过来。然后我继续打电话给老丹尼斯·弗兰普顿,他在汤顿附近有自己的牛场,养殖赫里福种食用纯种牛。我把乔·哈曼的愿望告诉他,他非常和蔼地邀请乔去他那里住几个晚上。

我大约七点回到公寓时,乔已经在那儿了。我之前安排好在公寓吃晚饭。他去过银行和旅馆,并把手提箱拿来了,放在空房间里。我问他是否找到了他父亲在哈默斯密斯的房子。

“我找到它了,”他说,“哦,老天。我找着了。”

“很糟糕吗?”

他咧嘴一笑。“‘糟糕’一词不足以形容它。我们在澳大利亚也有一些贫民窟,但没见过那么破陋的。老爸离开那里,千里迢迢跑到昆士兰,实在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。”

我问他要不要喝一杯雪利酒,但他想喝啤酒。我去给他找来一瓶。“你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国家的?”我问道。

“1904年,”他说,“他去了克朗克里的科布马车公司。那公司在汽车引进之前是经营公共马车的。他那时候肯定有十五岁了。一战时他和澳洲人在加利波利打仗。”

“他已经去世了,是不是?”

“是,”他说,“他是1940年过世的,在我参军后不久。”他顿了顿,“我妈还在。她和我姐姐艾米一起住在克朗克里。”

“请告诉我,”我说,“你知道一个叫作霍尔斯克里克的地方吗?”

“产黄金的地方?在西澳大利亚的温德姆那边?”

“就是那里。”我说,“那里有金矿,是不是?”

“我想人们现在不去那里淘金了。”他说,“十九世纪时那里遍地都是黄金,就像海湾地区的昆士兰一样。我从来没有去过霍尔斯克里克,但我总觉得它有点像克洛伊登。克洛伊登有很多黄金,哦,老天。淘金热持续了大概十年,后来他们就必须挖下去很深才能找到金子,那样就无利可图了。听他们说克洛伊登一度有三万居民。现在只有两百人。在诺曼顿和伯克敦也一样——威尔斯镇也一样。它们都曾是黄金城。”

“你从未听说过有叫麦法登的人住在霍尔斯克里克吧?”

他摇摇头。“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。”

我告诉他,我拿到一张今晚《缠人沼泽地》的票,以及电台想请他周六晚上接受现场采访。他犹豫一番后同意了去录节目。我按时收听了这期节目,觉得他表现得出奇地好。主持人很有技巧地引导他说话,他说了大约六七分钟,内容关于米德赫斯特牛场,还有卡奔塔利亚湾南面的乡下地区,他把它叫作海湾地区。马库斯·费尔尼第二天亲自费心给我打来电话,告诉我这期节目实在是太成功了。“我现在真希望能找到更多像他这样的小伙子,时不时请他们上节目,”他说,“他们录节目的风格跟大人物完全不一样。”

周日,我送他上火车,南下汤顿见识丹尼斯·弗兰普顿先生饲养的牛。他留在英国的时间不多了,因为肖·萨维尔公司有一趟下周五早晨离港去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的航班,我设法为他预订了一个便宜的舱位。他周三回来时,满口都是在汤顿看到的新鲜事物。“他那里的牛太棒了,哦,老天,”他说,“在那里的两天,我所学到的牲口质量改良技术,比我在海湾地区十年学到的还要多。当然了,他的做法在米德赫斯特那样的牛场无法实现,但确实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。”

“你是指育种吗?”

“在海湾地区,我们压根不研究品种改良,”他说,“不像在英国。我们只是四处走,看到矮小的牛就射死,留下最好的种牛繁殖后代。我很希望能在海湾地区看到一个纯种牛群,像他的牛群那样的。那么好的牲口,我只在电视上见到过。”

晚饭后,我跟他谈起佩吉特小姐。“我将会在一到两天后写信给她,告诉她你的地址,”我说,“我知道她会因为错失与你见面的机会而倍感惋惜。相信等你回到米德赫斯特时,就会发现她写给你的信已经寄到了。实际上,我很确定那时信已寄到,因为我将会寄航空邮件,她肯定也会给你寄航空邮件。”

想到能收到她的信,他喜不自胜。“我想我不会从这里给她写信。”他说,“如果您要给她写信,我会耐心等待,等我收到她的信后再写回信。在某种意义上,我很高兴没有在这里见到她。很可能这就是上天的安排,到最后一切都会圆满收场。”

我几乎脱口而出她身在澳大利亚的消息,但还是忍住了。乔·哈曼找来我办公室的前一天,我写了一封信到爱丽丝斯普林斯给她,现在每天都在等回信,因为她习惯每周给我写一封信,非常有规律。如果有必要的话,我可以给她打电报,把他的地址告诉她,这样她就不会一无所获地离开澳大利亚,但也没有理由在这个阶段就把她所有事情都告诉他。

两天后,我到码头送别他,就像几个月前送别琴一样。当我转身要走下舷梯的时候,他语气生硬地对我说:“谢谢您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,斯特拉坎先生。我会在米德赫斯特给您写信。”他和我握手。那紧紧的一握,瞬间让我想起他所受过的种种伤害,使我不寒而栗。

我转身走下舷梯。“不要客气,乔。你到家时就会收到佩吉特小姐的信。甚至可能会有更大的收获。”

我最后那句话并非无中生有,因为在我口袋里有一封她写来的信,是昨天寄到的,上面盖着威尔斯镇的邮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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